□陶明玉
中國古代通俗小說中存在兩個視覺世界,一為圖像的視覺世界,一為韻文的視覺世界。古代通俗小說幾乎無書不圖,存在“全相”“出相”“繡像”等眾多插圖形態,這些插圖是通俗小說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。它們不僅參與了通俗小說的敘事,還建構起一個豐富多彩的視覺世界,如明人夏履先《禪真逸史凡例》所言“俾觀者展卷,而人情物理,城市山林,勝敗窮通,皇畿野店,無不一覽而盡”。在圖像的視覺世界之外,還存在一個由韻文(以賦贊為主)建構起來的內視覺世界。通俗小說散文敘事中也存在視覺性的描寫,但遠不如韻文描寫那樣集中,也遠不如韻文描寫的視覺性那樣強烈。在古代通俗小說中,大量視覺性詞語、短語如“但見”“只見”“怎見得”“怎生模樣”“怎生打扮”等引導出豐富多彩的韻文描寫,例如《水滸傳》第十三回寫楊志大戰索超,為一段以“但見”為領詞長達數百字的賦體描寫:“……一來一往,一去一回,四條臂膊縱橫,八只馬蹄撩亂。但見:征旗蔽日,殺氣遮天。一個金蘸斧直奔頂門,一個渾鐵槍不離心坎……”這類以“但見”等詞引導的韻文描寫在通俗小說中頻繁出現,已成為古代通俗小說的一種敘述程式,也是中國古代通俗小說突出的文體標識。它們廣泛涉及中國古代通俗小說的人物、場景和風景描寫,編織出通俗小說廣闊而瑰麗的視覺世界。清人張書紳《新說西游記》就曾用“詩中有畫”一語來概括《西游記》中的賦贊描寫。在古代通俗小說中,兩個視覺世界獨立存在,表面上互不干涉,就其內里觀之,則存在如下關系。
一是圖生于文。古代通俗小說中的圖像是刻工據小說內容刻成,先有文后有圖,圖生于文。具體而言,圖既可生于散文,也可生于韻文。通俗小說插圖多表現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或關鍵情節,因而也主要依據散文敘事。早期通俗小說中的插圖也常依據韻文敘事刻圖,例如《三遂平妖傳》卷二的宮殿圖,《水滸志傳評林》第一回的天子宮殿圖、洪太尉遇虎圖,第二回的王都尉府筵宴圖都與文本中韻文描寫相符,至明代通俗小說趨于成熟后,依據韻文敘事刻圖的現象較少。插圖的設置主要出于吸引讀者眼球,調節閱讀觀感的目的,產生“使觀者感奮悲思,神情如對”(袁無涯刊本《出像評點忠義水滸全書發凡》)、“披其圖而如見其人”(麥大鵬《繪圖鏡花緣序》)的直觀、動情效果。但是這種圖像性的視覺追求,卻造成了圖對文的偏離。圖與文的媒介、敘述迥然有別,插圖并非對文字的延續或復刻,而是再造,即從文字世界再造一個圖像世界,因此“圖溢出文”乃至“圖逸出文”是“圖生于文”的必然命運。在此意義上,圖,生于文卻區別于文。圖與文的關系是差異化的互文而非同質性的復刻,兩個視覺世界存在跨媒介的勾連又相互獨立。雖然圖生于文,但是圖卻不能取代文,文自有其表現“象”的領域和方法,這一方法即韻文描象,或曰以辭繪圖。
二是以辭繪圖。辭,本不能繪圖,表現視覺形象的最佳方式莫過于繪畫、雕像等造型藝術,如西晉陸機所言“存形莫善于畫”(見俞劍華《中國畫論類編》)。但是,古人長期奉行“詩畫本一律”(蘇軾《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》)的美學準則,“線性的歌吟和空間的塑造”(程抱一《中國詩畫語言研究》)存在轉換的可能。且在中國古代文化中,圖像只是“象”的一種具體形式而非全部形態。“韻”也并非只有語音這一物質外殼,它還是一種聽覺形象(美國學者維姆薩特有“語象”一說),并由聽覺形象引出視覺形象,王弼《周易略例·明象》曰:“言生于象,故可尋言以觀象。”韻與象存在溝通、互仿的可能,“詩中有畫,畫中有詩”(語出蘇軾《書摩詰藍田煙雨圖》)成為唐代以后中國美學的一個傳統。這一視覺審美傳統也存在于古代通俗小說中。通俗小說韻文描寫以賦為體,魏晉時期成公綏《天地賦》曰“賦者,貴能分賦物理,敷演無方。天地之盛,可以致思矣”,賦長于描摹空間物象,使得韻文的視覺世界成為可能。古代通俗小說韻文描寫展現出鮮明的圖像性和視覺觀賞性。圖像性體現在韻文描寫將人物、景物、場景當作圖像來表現,精描細繪,大肆鋪排,富有色彩和層次感,與散體白描形成鮮明的對比,產生如畫卷般的神韻和美感。如明代葉晝批評《水滸傳》中關于人物“弓馬刀劍”的韻文描寫曰:“委曲次第,變化玲瓏,是丹青上手。”(施耐庵、羅貫中《容與堂本水滸傳》)。又如《鐘伯敬批評忠義水滸傳》第一回寫上清宮的“但見”敘述,眉批曰:“畫出一個上清宮。”觀賞性體現在通俗小說韻文描寫的視覺引導性。說書人敘述者常用“但見”“只見”“怎見得”“怎生模樣”等程式語,這些程式語都帶有視覺引導性或暗示性,提示讀者用視覺來“觀看”小說中的畫面。而明清小說評點家也頻繁使用“如畫”“一幅……圖”等批語,折射出“觀看”是通俗小說韻文描寫的重要審美方式。通俗小說韻文描寫的“以辭繪圖”打開了一個“類圖像”的視覺世界,但同樣地,辭也并不能取代圖像的視覺世界。辭與圖存在互補關系。
三是辭圖互補。所謂辭圖互補,是指圖像和韻文的視覺世界互為補充。在古代通俗小說中,插圖不是對韻文描寫的再現,韻文描寫也并非對插圖的描述。二者相互獨立,同時又互為補充。明人夏履先《禪真逸史凡例》曰:“圖像似作兒態,然史中炎涼好丑,辭繪之。辭所不到,圖繪之。昔人云:詩中有畫。余亦云:畫中有詩。”辭與圖各有特長,又各有不到之處。圖像觸目可得,為實見之象,明代鐘陵元峰子《三國志傳加像序》曰:“書林葉靜軒子又慮閱者之厭怠,鮮于首末之盡詳,而加以圖像”,據此來看,插圖具有彌補文字敘事之不足、調節閱讀感受的功能。但圖像是定格畫面,缺乏靈動性和想象空間;韻文描寫則需調動想象,為虛擬之象。韻文描寫在效果上追求虛實相生,不僅寫實象,也寫虛象,如寫美人多用花草、青山、云霞等譬喻,寫英雄則用龍虎等譬喻,出實入虛,虛實相生。不僅能寫靜態之像,也能展現動態畫面,但是卻不能像圖那樣“隨物賦形”。以眼觀圖,以心觀象,是通俗小說視覺世界的兩種展現方式,辭與圖的結合與互補能夠最大限度地展示通俗小說的“風景”。
從根本上說,兩個視覺世界的存在是古代通俗小說視覺審美傳統的集中反映。“觀物取象”是先秦以來的文化思維,“左圖右史”是源遠流長的閱讀傳統。象,始終貫穿于古人的精神文化追求之中。相比于古代知識分子“立象以盡意”(王弼《周易例略·明象篇》)的認識道理的目的,單純為“動閱者之目”(王韜《新說西游記圖像序》)的觀象審美更符合小說讀者的心理需求。從唐五代轉變的按圖講誦,到宋元說話的“舉斷模按,師表規模”(羅燁《醉翁談錄·小說開辟》),再到元明通俗小說琳瑯滿目的插圖和俯拾即是的韻文描寫,無不貫穿著“象”的敘事思維。古代通俗小說的兩個視覺世界,正是基于此“象”的敘事思維而演成。此“象”之敘事思維用之于圖則為圖像,用之于韻文則為韻象,二者相為表里,共同折射出古代通俗小說獨特的視覺審美意識。甚至在一定程度上,韻文的視覺描寫更能體現通俗小說的視覺性,因其作為敘事文字,本為通俗小說的本體與血肉。近代以來,許多學者對通俗小說韻文描寫頗有微詞,將之視為“陳詞濫調”,折射出通俗小說韻文描寫早已不符合小說史的發展潮流。但是,從視覺研究的角度對古代通俗小說韻文描寫重新加以審視,亦不失為“雖小道,必有可觀者”(由可觀之辭到可觀之象)之新解。
(摘自《光明日報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