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明見
父親走后,我常常獨自站在村口老槐樹下出神??偦秀笨匆姼赣H頂著那頂舊火車頭帽,背著印有“忠于黨的教育事業(yè)”幾個字的褪色帆布包,踩著碎金般的余暉,從蜿蜒的土路盡頭向我走來。
記憶里父親相貌儒雅,說話親切,為人實在,從不說假話。他曾經(jīng)是校長。在那個特殊的年代,當別人問 “一年三百斤糧食夠吃嗎”,他回答說 “不夠”;當有人問 “一畝地能打三千斤麥子嗎”,他認真解釋 “那是好多畝地的產(chǎn)量”。這份執(zhí)拗讓他從校長被“貶”為每月5塊錢的民辦教師,但這卻讓他在鄉(xiāng)親們心里成了真正的“先生”。
父親在學校仍然比誰工作都認真。每天天不亮,當?shù)谝豢|曙光還未完全照亮大地,他便來到學校,把教室打掃得一塵不染。放學后,他又常常留下,給成績差的學生補課,直到他們完全理解。
父親能書善畫,過年時村里家家戶戶都貼有父親書寫的紅對聯(lián),村里人家的山墻上常有他的墨寶。他畫燕子銜泥,畫荷花映日,畫蝶舞芳叢,畫艷陽藍天……他常常教育孩子們:“畫畫兒要觀察仔細才能畫得活,才有生靈氣?!庇谑牵P下的牡丹仿佛能聞見香氣,蝴蝶似乎隨時會飛走。有個雨天,他為鄰居家的新房畫山墻,雨水打濕衣衫也渾然不覺。那幅“松鶴延年” 直到20世紀90年代還在,顏色雖淡了些,卻鮮活在我的記憶里,就像父親的愛,永不褪色。
1979 年那個清晨,父親像往常一樣早起去學校。雪大路滑,他穿著蘆葦草鞋,踩著厚厚的積雪。路過坑塘邊的陡坡時,他腳下一滑,重重摔倒在地。他掙扎起身后,拍了拍身上的雪,蹣跚著繼續(xù)往學校走。誰也沒想到,這一摔,竟為父親埋下了病根。正月初八,父親因腦出血已經(jīng)說不出話來,只是用渾濁的目光望著我們,望著他無比熟悉的課本,眼角有淚滑落。那天夜里,父親永遠閉上了眼睛。
我們家的天塌了!
父老鄉(xiāng)親,還有父親教過的學生都來了,那個曾經(jīng)在寒冬里披著父親棉襖上課的學生跪在靈前泣不成聲:“王老師呀,那年要不是您把棉襖給我,我早就凍死了……”
一個月后,父親的平反通知書送到了家里。母親捧著通知書哭得幾度暈厥:“你爹委屈了一輩子,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呀……”
父親去世46年后的一天,我意外踏入縣檔案局那略顯昏暗的房間。我翻開父親塵封已久的檔案,泛黃的紙頁輕輕發(fā)出沙沙的響聲,似乎在訴說著父親對教育事業(yè)的忠誠。一張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映入我的視野,盡管面容與他50歲離世時的模樣有所不同,但那熟悉的眉眼和溫和的神情,瞬間如同一把鑰匙,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。
那天夜里,我做了一個夢,夢中我就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,老槐樹在風里搖晃著枝丫,沙沙聲恰似當年父親翻動課本的聲響。父親背著褪色帆布包,踩著碎金般的余暉,從蜿蜒的土路盡頭向我走來。他走在春風里,他走在細雨中,他走在每一雙渴求知識的眼睛里……
父親呀,從來不曾離開我們,也從來不曾走下他的講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