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周保堂
立春過后,雨水節氣便悄然而至,喚醒了沉睡的豫東平原。一夜之間,小麥像是被施了魔法,開始返青,那一片片充滿生機的翠綠,瞬間鋪滿廣袤無垠的黃土地。而春分節氣一到,仿佛能聽到小麥拔節的細微聲響。很快在不知不覺間,大地上金黃色的麥浪開始翻涌。
在那片金黃色的麥浪中,母親肩搭毛巾,手持鐮刀,在熾熱陽光下揮汗如雨割麥的身影,深深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。母親雖然離開我20年了,但那一幕,成為了我記憶里永不褪色的畫面。
母親生于1933年,是河南省周口市扶溝縣柴崗鄉前李村人,在家排行老三,上有兄姐,下有幼弟。1943年,河南省遭遇了大饑荒,姥爺帶著全家外出逃荒,先后輾轉于許昌市鄢陵縣、漯河市,最終落腳在駐馬店市西平縣小官莊。為了維持生計,姥爺給地主家扛長工,承擔喂養牲口、犁地、種田等勞作,以此換取免費居住在地主家三間破草房里的資格。在那里,為了供應大舅到街上賣餅,姥姥和大姨磨面,母親帶著幾歲的二舅拾柴,共同補貼家用。就這樣,一家人在外逃荒長達6年。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,他們才返回家鄉。由于逃荒期間生活艱難,母親未曾上學,1950年開展“掃盲”運動時,母親抓住機會進入夜校學習,這才能夠認得自己的名字。那段顛沛流離、寄人籬下的生活,讓母親早早體會到人間的冷暖,艱苦的成長環境造就了她正直善良的品格,培養了她勤勞能干的習慣。
母親嫁給父親后,默默操持著家中的事務,把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家庭與孩子身上。她以為,日子會這樣平淡而安穩地過下去,看著孩子們慢慢長大。可命運的軌跡卻在不經意間陡然轉彎,命運的暴風雨毫無征兆地降臨到她的身上。
父親病逝,家中猶如天塌了一般。那時母親年僅42歲,帶著6個孩子,最小的妹妹還未滿周歲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,生活的艱難程度不言而喻。母親憑借著世間最偉大的母愛、正直善良的品格以及勤勞能干的雙手,撐起了搖搖欲墜的家。
母親是正直善良的。我家房子建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,磚根腳,土坯墻,紅瓦房頂。父親病逝時,房子已建成20余年并開始漏雨。因父親患病,家中經濟捉襟見肘,翻修房頂只能擱置。父親病逝后,家庭失去了經濟支柱,翻修房頂更是難以實現。那段日子,我們最害怕陰天下雨。每當下雨,外邊下大雨,屋里就小雨淅淅;外邊雨停了,屋里依舊滴答滴答地。屋脊漏雨尤為嚴重,白天下雨還好應對,母親會在屋中間擺滿面盆、水桶、洗臉盆、瓦罐子等容器來接雨水。到了夜里,情況就糟糕得多,母親常常睡一會兒就得起來,倒掉那些接滿雨水的盆盆罐罐。記得有一年秋天,陰雨連綿。晚上,我們把盆盆罐罐對準漏雨的地方擺放妥當。我在房間里聽著雨點落在盆罐里“滴答—滴答”的聲響,漸漸進入夢鄉。半夜,一陣壓抑的哭聲將我驚醒。仔細一聽,是母親的哭聲。當時3間堂屋是相通的,中間僅用高粱稈編織的箔籬子隔開,房子隔音效果不好。母親的哭聲壓抑而低沉,是長久以來內心委屈的憋悶宣泄,生怕驚醒熟睡中的我們。母親生性善良,即便在外受了委屈,也從不與人爭吵辯論,唯有在漫漫長夜里,才會忍不住低聲哭泣,釋放壓力與苦楚。母親就如同天空中不幸失去伴侶、獨自飛翔的大雁,不停哀鳴。她常常因覺得無法給予我們良好的生活環境而自責,那顆善良的心,不愿讓我們知曉她的痛苦,她只會于夜深人靜、我們都睡熟之時,默默地將委屈的淚水往肚里咽。因連續陰雨天氣,房頂漏雨的地方越來越多,家里的盆盆罐罐不夠使用,母親只好前往鄰居家借盆。好心的鄰居說,家里那么艱難,不如“另尋出路”。母親聽后放聲大哭說:“我生是周家的人,死是周家的鬼,我一走,這個家就散了。”眾人目睹母親這般堅強與善良,無不為之動容。從那以后,親戚鄰居再也沒有提及此事。母親靠著堅韌不拔的毅力,在親戚的接濟、左鄰右舍的幫助下,領著我們兄妹6個,跨過一個又一個坎兒,讓我們這個家凝聚在了一塊兒。
母親是極其勤勞的。彼時農村仍處于生產隊時期,所有的生活資料都依靠掙工分來分配。我們家姊妹多,成年勞動力少,為了能多掙些工分,母親只好白天上工,晚上操持家務,哪怕是有點頭疼發燒,也從不缺勤。生產隊每月公布上工情況,她總是全勤。記得割麥是按壟記工分的,為了能多掙些工分,母親總會多承包幾壟,這個時候也是一年當中多掙工分的機會。割麥需要用鐮刀一鐮一鐮地把麥割倒,再用架子車一車一車拉到生產隊的麥場才算完工。割麥時,豫東的天氣30多度,在烈日下勞作,其艱辛程度難以言喻。農村學校會放麥忙假,弟弟妹妹都會下地幫忙。每天清晨,布谷鳥“布谷—布谷”的鳴叫聲將我們喚醒,天色尚在朦朧中,家中已不見母親的身影,為了能多割幾壟麥子,她老早做好一鍋飯,就趕緊去地里割麥了。我匆匆忙忙吃完早飯,把母親的早飯送到麥地里。我聽見割麥“嚓嚓嚓”的聲音,看見母親彎腰割著麥前行,一把能割六壟寬,一直割到地頭才會直起腰來喘口氣,那時的我們只能割三壟麥,常常割幾下就累得要直起腰休息一會兒。等我們把割倒的麥子拉到打麥場,吃過晚飯已是晚上十點多。一天十五六個小時高強度勞作,母親從不說累。我們勸她早點休息,她總是樂呵呵地說,一年就趕這十幾天,堅持一下就過去了。一天割麥下來,我們累得腰酸腿疼,身體幾乎要散架,母親卻連夜把鐮刀收攏在一起磨得鋒利,多年的麥收季,我都是在“嚓—嚓—嚓”的磨鐮聲中進入夢鄉的。
母親對孩子的教育極為重視。她只上過夜校,從不會用高深的理論教導我們,卻時常叮囑我們:在外要老實本分,切莫油嘴滑舌,見到長輩需有禮貌地稱呼。不能小偷小摸,做丟人現眼的事。上學時要好好學習,因為知識一旦裝進肚子里,誰也無法奪走……母親講述最多的是扶溝縣“一母二進士”的故事,明代何出圖、何出光兄弟皆高中進士,縣城東大街矗立著“文武中臺坊”石牌坊。母親說好好上學于己于人皆有益處,那石牌坊立在大街上是何等有名望。母親的姥姥家在扶溝縣城東后街,她幼時見過那座石牌坊,印象極深,因而常向我們講述,這也在客觀上激發了我們的學習興致。
幾個孩子都要上學,雖說那時的學費不算多,卻家里經濟也頗為緊張。幸有父親的撫恤金補貼,幾個弟弟妹妹才未曾失學。當時每個未滿18歲的孩子每月可得5元撫恤金,母親精心規劃,先是用以償還買工分的錢款,再購置些油鹽等生活用品,余下的留作交學費、買作業本之用。就這樣,我們陸續完成小學、初中、高中的學業。
多年后,母親有一次中風出院后住在我家,那時她的言語表達已不太清晰,每一次看到我兒子背著書包上學,都會念叨“好好學,考大學”。為了治病,母親每天都要服用好幾種藥物,但因怕花錢,她拒絕繼續吃藥。妻子勸她,說:“不繼續吃藥,會導致你的病情加重浪費更多的錢,你的孫子還會沒錢上不起學,更別提考大學了。”母親一聽,當即張大嘴巴,將藥一口吞下,臉上露出急切的神情,怕影響她的孫子考大學。
母親雖已離世20年,可如今我要告訴您,您的孫子不但考上了大學,還獲得了碩士、博士學位,并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。他從北京博士研究生畢業后,前往云南省工作,后主動請求到楚雄彝族自治州一個彝族村寨扶貧。他定然會傳承您正直善良的品德,為大山里的貧困戶服務。在天堂的母親,您必定會感到欣慰的。
人們常以“生如夏花之絢爛,死如秋葉之靜美”的雅喻,頌揚那些生命光輝璀璨、終局寧靜致遠的女性典范。然而,對于一位幾乎從未離開過豫東黃土地的婦女來講,她的生命軌跡,是在父親離世的陰霾下,以一己之力,在那片土地上默默耕耘,直至歲月的風霜侵蝕了她的健康,幾十年來,她哪里有閑暇和條件去享受如夏花般絢爛的時光?
現今,40來歲的女性依舊青春煥發,她們能夠身著色彩明艷的裙子悠然自得地逛街,能夠在KTV里縱情放歌一展歌喉。然而,在母親的世界里,毫無悠閑愜意的享受,有的僅僅是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的沉重勞作,以及生活的多重壓力和挑戰。她未曾有過哪怕片刻的停歇、未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懈怠,她將全部的生命力,化作了對家庭、對子女的無盡付出與犧牲。
2005年早春,73歲的母親如一片“秋葉”般悄然落下,永遠地離開了我們。在布置靈棚時,家人竟找不出一張母親的標準照片。在我們的內心深處,總覺得她不會離開啊!我自己明明有相機,但除了合影之外,竟從未想起給她單獨拍一張個人照。我至今仍記得,為了給我兒子購買用以辟邪的布老虎,母親專程從老家搭乘火車前往200多里之外的淮陽太昊陵。由于火車出現故障,在料峭寒冷的早春里,她在火車站的候車室蹲守了整整一夜。而我作為兒子,卻未曾陪伴母親去往離我家僅50里地的太昊陵趕一次廟會。每念及此,我的內心都會涌起一種觸及靈魂的深深自責與痛楚,深刻體會到“子欲養而親不待”的無奈與哀傷:“苦日子過完了,媽媽卻老了;好日子開始了,媽媽卻走了。這就是我苦命的媽媽。”
時光流轉,母親離去的這些年,生活看似平靜地繼續著,可每當看到麥浪翻滾,或是聽到布谷鳥的鳴叫,那些關于母親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涌來。
如今,母親割麥的形象已化作記憶深處的一抹剪影,但她的愛卻如豫東平原上的麥浪,連綿不絕。她用一生的堅守,教會我善良、勤勞與擔當,這些珍貴的品質,早已融入我的血液,成為我生命的底色。